君玉一刻也不敢停留,在赶往宫中的路上,才听茹府家丁诉说道:“大人上朝后,我们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着,可不多久,就有内侍出来报信儿,说大人和刘捷吵了起来,后来太皇太后就给大人按了个不遵懿旨,搅闹朝堂,对她无礼的罪名。他说如今太子不在,让我赶快找郦大人,其他的小人也不知,郦大人知道我们大人的脾气,恐怕要吃大亏了。”  听那家丁边跑边气喘吁吁说着,君玉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何因,勒住马对那人道:“这事先不要通知府里,免得夫人出事,我尽快赶到宫里去。”说完她一夹马肚,加快了速度,穿过熙攘的人群,把荣发甩在了后面。  这又是刘捷的预谋,他早就对茹修平心怀怨恨,几次挑衅不成,并不甘心,这次上朝,太皇太后在临朝前让李安传出口谕,说自己晚来一会,郦君玉不在,就由刘捷代为听政,这也是她趁君玉、太子不在时有意抬高刘捷的威信,在这之前她已暗地传旨,将登州和四川的两名心腹调至京城候职,这让刘捷更是有恃无恐。  朝堂的大臣们明白太后的用意,捷后党羽的人也是看刘捷的眼色行事,胆小的更不敢出声。只有胆子大些又心怀不满的人纷纷议论着,说让刘捷听政不合礼法,双方渐渐起了口角。  刘捷便趁机指责茹修平身为殿中侍御史不尽职责,对自己不恭,也就是对太皇太后旨意的不遵,声称要奏明太皇太后撤了他的职。  修平本就对刘捷一肚子的火气,被他一激,回道:“一个卖国欺民的国贼有什么资格议论朝政,本官的职责是保持朝堂的公正廉明,绝不苟且徇私,怕你不成。”  “你,”刘捷被他顶的脸色一变,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不过就是临安的一介酸儒,我为朝廷征战时,你还在家里刨食哪。”  这句话极尽羞辱,修平额上青筋暴起,就要发作,章炎忙拉住他,对刘捷道:“这是朝堂,岂是你随心所欲的地方,即便太皇太后命你听政,也不可随意在此羞辱大臣。”  刘捷也道:“我是遵太皇太后的旨意行事,他对老夫如此无礼,就是对太皇太后的大不敬,不该治罪吗?”  修平也冷冷说道:“你不过就是仗着太皇太后对你庇护,才如此狂妄,不要拿太皇太后作幌子,你所行之事,哪件不是于国法相悖。”  “大胆,你敢在背后说本宫的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如此狂妄。”太皇太后的声音在众人的议论中响起,朝堂顿时安静下来,谁也没注意她是何时来的,章炎他们不禁为修平捏了一把汗。   修平忙跪下,脸上毫无惧色,说道:“启禀太皇太后,微臣并非是阴奉阳违的小人,就是当着您的面也要上奏,刘捷依仗太皇太后的恩宠,蒙蔽视听,已犯下重罪,先皇早已下旨不得重用,请太皇太后收回您的成命,把刘捷驱逐出殿。”  刘捷趋前也跪了,一副委屈道:“皇太后明鉴,老臣一片忠心为朝廷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遭到别人的妒忌污蔑,他贬的是老臣,针对的却是皇太后您呐!”  太皇太后走下殿基,看着眼前这位曾被小儿子重用过的儒臣,也早闻他的刚正执法,心存敬佩,却因他是先皇新政的得力干将而更加怨恨。像王伯安这样的三代元老都被她挤走,何况这么个年轻儒子,她冷笑道:“你说本宫是受他蒙蔽?那岂不是说本宫愚蠢,好你个朝中的臣子,无视皇权,忤逆本宫的旨意,该当何罪?”  修平抬头望着她,她眼中的神情并非是威严,而是一种逼视的戾气,不由将心中的怒气压了压,说道:“微臣并无此说,您是一国的太皇太后,国之兴衰与您息息相关,微臣为社稷谏言,绝无犯上之意,此心天地可鉴。”  “天地?我大汗先祖马上征战,荡平四夷,秉承天意,皇权就是天,连本宫的旨意你都敢不尊,不是犯上是什么,”  她步上殿基,回身对李安道:“你现在就按我说的拟旨,内台侍御史茹修平曾私闯宫禁,如今又抗旨不遵,祸乱朝堂,两罪合一,立刻削去他的官职,交刑部定罪。”  刑部尚书蒙图一愣,却不敢进言,只是站在那里没动,章炎急忙在殿前下跪道:”太皇太后开恩,这茹大人生性耿直,一贯敢于直谏,对朝廷却是一片忠心,念他为官清正廉洁,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梁鉴、孟嘉龄与几名翰林院的学士也跪下为修平求情,这些儒家出身的官员一是敬佩修平为官的公正,更多的是同为儒家汉官,有点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恻隐。  这位太皇太后见他们讲情,更生出了对他们杀一儆百的念头。  刘捷见她脸上并无丝毫的缓和,知道大势已定,不需要他再推波助澜了。  茹修平心里清楚,今天这件事到此为止,全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任何辩解无济于事,他不怕死,却有许多的牵绊让他不甘,他缓缓起身,说道:“太皇太后既已认定微臣有罪,微臣就是浑身是嘴也难分辨,但这张嘴,却还可以为社稷尽忠,大元数十年来,皇位的承继充满血腥,百姓需要安定,中原的复苏需要安定,先皇的退位诏书早已颁布,天下尽知,太皇太后若以天下苍生为念,也可说是为您的后代子孙着想,就该早日履行登基大典,让新皇临朝称帝,让朝廷内外人心稳定,才不失为一国之后----”  “住口,”皇太后一声断喝,她已经被这些话激的怒不可遏,即便把眼前人下狱,也不足以平息,“大胆狂生,岂容你在此妄议本宫,李安,传侍卫,把他拉出殿外,处仗刑八十,不,处一百。”  她看一眼殿上众人道:“若有谁再讲情,一律同罪。”  杖刑一百,不死也残,在这个女人的狂怒之下,除了梁鉴和章炎仍锲而不舍外,殿上已无人敢再出面说情了。  修平冷冷一笑,嘲讽道:“我不过一介儒生,既无兵权,何劳您如临大敌,是怕微臣的这张嘴吗,即使不让我开口,您也掩不住天下人的口舌,杀我不足惜,只怕这大元以后会毁在你们这些人手里。”他看一眼刘捷等人,毅然转身,走出了大殿,李安在太后的授意下,跟了出去。  君玉在宫门外就得知了此信儿,吓得直奔大明门外左侧的行刑处,还是晚了,四名行刑的内侍已经执行了一半,她上前喝道:“住手。”随即将一名内侍推开,也不知哪来的劲儿,内侍猝不及防竟被她推了个趔趄,其余三人也停了下来。  长凳上的修平一动不动,衣衫撩起盖在头部,腰以下的部位已渗透了血迹。君玉上前俯身拉开衣衫,看着修平毫无血色的脸和还在流血的唇角,不禁心如刀割,她颤抖的手轻轻碰着他的肩膀,唤道:“正林兄,正林兄。”  一名内侍上来拦道:“郦大人,我们也是执行太皇太后的旨意,您若有话,可到殿内去说,别误了我们行刑,皇太后怪罪下来,我们可吃罪不起。”  君玉抬头,见这人生的细眉细眼,一副女相,却是眼角嘴角透着阴狠,这杖刑里面的门道君玉也听人说过,便问道:“你是掌刑官?还有多少下?”  “回大人,还有六十。”  君玉厉声道:“才四十,人就打成这样,你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们的手段,停刑,皇太后怪罪我来担着。”  掌刑内侍一笑道:“大人别生气,您既已知道,我也不瞒你,我们这可是给他留了余地的,您别看他表面皮肉破绽,可内里没事。您还是上殿吧,我们还要接着行刑哪。”  君玉还想再说,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抓住,知道修平醒了,忙俯身想去扶他。  茹修平用力拉着君玉,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带血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才沙哑的说道:“明堂,你来了,我,我没事,挺得住,我,”他咳了几下,吐出一口血来,见君玉担心,安慰道:“是刚才把嘴咬破了,别担心,我骨头硬着哪。”  君玉看着修平那棱角分明的脸庞,这位看似文弱的儒生内里藏了多少刚毅她是熟悉的,不禁怒由心生,顿足道:“这定是预谋好的,我绝饶不了他们。”  掌刑内侍又在催了,樊玉也老远的跑来道:“大人,给他们说也没用,快去找太皇太后。”  “对,”君玉起身,从刚才的慌乱中镇静下来,“正林兄你要坚持住,我这就奏请太后停刑。”  修平撑起身子,忍痛道:“明堂,我还有句话。”  君玉忙俯下身子,重又抓住他的手,听他道:“若是我有不测,请帮我照顾金兰和,和孩子,”见他流露出的那种绝望痛苦,她的心也碎了,气道:“你不会有事,我不让你有事。”  “我知道,我是说万一,万一,我就不能陪你往前走了,你一定不要放弃,这是我的心愿,我们,我们的,心愿。”修平手上勉力一握,松开,把头扭到一边“你走吧,不要为了我再惹事端,自己保重。”  君玉根本没听进修平的话,站起来走向那位掌刑的内侍,满腹的怨恨出口时却似是央求道:“拜托你们下手慢点,我去去就回。”  说完叫着樊玉就往大明殿里跑,这一刻,她突然感到一种无助的软弱,不知道自己肩上还能不能负起这个重任,她曾多次为男人遮挡过风雨,却不曾想自己也有软弱的一面。她怕,怕转眼间失去这位生命中的挚友,这种怕让她没了自信,就像四年前营救少华一样失了方寸。   当她跑过大明门,面对那高高的殿基时,才顿时醒悟,两年多来,她从容走在这画龙雕凤、玉石环绕的殿阶上,一步步跨进这座辉煌的大殿,享有这万人之上的权位,这不是梦,是她能力的象征,她还怕什么!  她站立片刻,正正衣冠,迈上台阶,以最快的但很坚定的步伐走了进去,在她毫不掩饰的注目那个女人、步步缩短她们之间距离的时段里,她的自信睿智又回来了。  同时对面的这个女人也回视君玉,对这位亲手提拔的儒生又爱又恨,一张出口善辩的嘴巴,每次交集,都给她带来几分怯意。  君玉行完君臣礼,直接奏道:“下官有事要启奏皇太后,茹大人一向处事公正,对朝政不曾有误,就是言语过激也是出于为社稷着想才直言不讳,下官奏请皇太后念在他为官数载,秉公执法的份上,减免杖刑。”  皇太后高高在上,并不急着回应,君玉却知此刻时间的宝贵,当她听到李安狐假虎威指责自己不该为茹修平的大逆不道讲情脱罪时,便起身对他毫不客气道:“若论抗旨不遵,大逆不道,恐怕你比谁都够格吧,是你亲手杀了高侍政,烧了皇上的诏书,还想杀人灭口。此等罪孽够你死几次的。”  她面对的是李安,却是说给皇太后听的。  果然皇太后的脸上有异,李安还竭力掩饰道:“这是冤枉好人,我几时杀人了,我也没见过什么诏书,太皇太后,你要给奴婢做主啊。”李安这一跪,把希望可就放到自己主子身上了。  这太皇太后也没想到李安办事留了这个尾巴,没好气的对他道:“不是你干的,本宫为你做主,是你干的,你也别叫屈,这种事该怎么处置你是明白的,不用我教你。”  然后看看那几个为茹修平讲情还跪在那里的官员,说道:“既然你们如此讲情,就饶了他吧,给他官降三级,罚奉半年,樊玉你去下旨吧。”  樊玉没等她的话落地,一声遵旨,人已飞出了殿外。  君玉也想跟去,被皇太后叫住,问道:“你说他杀人毁诏,可有证据?”她知道君玉一向做事稳重,没有证据不会乱说,这次却寄希望于是他急于救人使的一诈。  “下官当然有证据,还有人证,皇太后可把他交给刑部审理,我会把证据交到刑部。”君玉看了下蒙图。  蒙图出列,奏道:“启禀太皇太后,下官会仔细审理,以证断案。”  皇太后对蒙图翻了个白眼,不置可否,那李安早已吓的瘫做一堆,在后宫做奴才,尤其想做有头脸的奴才,也是有风险的。出主意的事他是干过,可拿主意的都是主子,办事的是自己,犯了事,就是自己供出来,主子也不定有事,自己却反正都是个死。这就是命,只要咬紧牙关,有家属的还能落个好处,他也认了。  刚才的掌刑官进殿交差,若在平时也没什么,可接到赦旨时,刑已施完,等同不赦,心里也是忐忑。他想把手中的旨牌按惯例交给李安,却发现这人坐到地上去了,不知怎好,就把旨牌捧给了郦君玉,小心翼翼道:“太皇太后容秉,刚才您的赦旨到时,已经行刑完毕,奴才现在交旨,这犯,”他把犯人二字咽了回去道:“这茹大人他,他,”  君玉见他吞吞吐吐,顿时感到一阵不安,急道:“快说,他怎么啦。”  “他,他已经断气儿了,奴才也不知他怎么这么不禁打。”  “什么?”君玉感到一阵眩晕,血往上涌,心往下沉,不敢相信道:“你胡说,刚才他还没事,怎么这一会儿就---”  她无法再说下去,抓住身边的岳父,支撑着自己发软的双腿。  梁鉴叱道:“把话说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樊玉也走进殿来,脸阴沉着,回道:“回太皇太后,郦大人,法医验过刑了,茹大人确实已去了。”  君玉终于相信修平已经故去的事实,她咬牙忍住痛彻心扉的感觉,冷静的问道:“按我刚才见的情景,这一百杖刑,怎会如此,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樊玉道:“致命的两下是在茹大人的腹侧,因内脏被伤大出血才--”他眼前浮现出刚才见到的悲惨一幕,不忍再说。  怒火已经驱走了君玉身上的所有软弱,心里除了恨,还是恨,她步步逼近那位掌刑官。  掌刑官看看地上的李安,榻上面无表情的太皇太后,他怎敢说是受人指使。指使人都难保了,自己吓的一跪道:“太皇太后,是奴婢手下一时失手,这种事以前也有过,不是奴婢的错,请太皇太后做主。”  “住口,”君玉的声音严厉中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失手?你们都是训练多年的行刑内侍,怎会失手,”  她扬起脸,看着五颜六色、金碧辉煌的大殿,如此宽广,却容不下一位儒雅文弱的臣子。她克制着自己想给眼前人耳光的冲动,低头问道:“太皇太后是怎样让你行刑?”  “是一百杖。”  “可有过杖死的旨意?”  “这,”此人心里一紧“不曾。”  君玉直起身来,并不理会堂上那位骄横一世的女人,高声道:“樊将军,此人矫诏行刑,致使我朝三品大员枉死杖下,惨绝人寰,”  她声音颤抖,强把眼泪咽了下去,突然扬手,把那块金牌摔到眼前这张令她厌恶的脸上,发令道:“把他拖出去,即刻施刑,杖毙!”  最后一句君玉几乎是喊出来的,那种愤怒,那种尖锐,令那位皇太后也不禁一哆嗦,堂上众人第一次见君玉如此发飙,失了往日的气度。  樊玉得了此令,连帮手也不用,抓着那人的衣领,拖出了大殿。  大明门外的几声惨叫,隐隐传进大殿,令许多人惊悚,也令这位皇太后堵了一下,之所以她没发作,一是君玉手中的证据,二是目的达到后,对那位忠贞汉官的恻隐。她缓缓站立,说道:“哀家只是想对他略施惩戒,以儆效尤,不想遭此不幸,”  她看了地上的李安一眼,只这一眼,已令李安魂飞魄散,“梁相,就以本宫的名义,着人为他整治棺木,抚恤家中眷属,还依生前的官职厚葬。众位爱卿以后谨慎行事,下不为例。”  被心痛悲愤包裹下的君玉,瞥了她一眼,心里的怒火丝毫不减,她命令已回殿交令的樊玉道:“你叫人把李安押往刑部,再给茹大人整理遗体,不能让他这个样子回府。”  说完这些话,君玉谁也不看,径直走向殿外,众人见他这样,谁也不敢出声,目送他出了大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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